文/陳宜君
一、前言
唐宋之際,中國人的飲茶方式出現了變化。雖仍保留了陸羽《茶經》中所描述、將茶餅放入銅壺中煮開的「煎茶」法,但繼起而全面流行的,是北宋書法名家蔡襄在《茶錄》中記載的「點茶」。
點茶或稱「分茶」,必須先將茶輾製成粉末後,製成「蠟茶」或「末茶」。前者是以香膏等調和茶末,以模印壓製成圖樣精緻的團塊,要使用時再將團塊輾成粉;後者則似日本茶道中的「抹茶」。點茶時,將茶粉直接放入茶盞中以水注點,並用茶筅擊拂攪拌後飲用。今日日本的「茶道」,其原型就是宋代的點茶。
北宋時代,點茶法在建州(今福建省建甌縣)發展得最為完備,衍生出「鬥茶」的風俗,講究注水、擊拂及泡沫生成的力道與時機。由於舊有形式的茶杯不符需求,因應點茶法而改良的「建盞」,便在蔡襄等地方大吏的引介下聞名於世,其器形與釉色也為全國各窯所模仿。
本次展出的建窯系諸窯、陜西耀州窯、江西吉州窯等產品,以及河北定窯、磁州窯系、山西臨汾、懷仁窯、四川塗山窯等,都可以見到仿建盞風格的黑釉、醬斑或窯變茶碗。於此同時,從唐代以來廣泛使用的青、白瓷,也各自因應地方特色發展,繼續用於點茶。
到了元代,點茶法式微之後,點茶作為茶禮被保存在禪寺中,輾轉流傳於日本。14、5世紀時,宋代各窯生產的茶碗作為古董茶碗銷往日本,成為日本茶道文化重要的一環,也留下了許多精品傳世。
二、建茶與建盞:兼論宋代點茶法
建窯遺址在今福建省建陽縣,距宋代建寧府治建安(今建甌縣)約三十公里,中有閩溪相連。建安東方鳳凰山,由於名稱吉祥、茶品醇厚,為五代至明初北苑貢茶的產地。鄰近豁源、沙溪,也都是著名的產茶區。
一般認為點茶法與「鬥茶」的技藝,在唐末五代時從建安開始發展。建茶苦硬回甘力厚[1],適宜研碾成末點飲,北宋朝臣丁謂(真宗咸平、西元998-1003年間任福建路轉運使)與蔡襄(仁宗慶曆、西元1041-48年間任福建路轉運使),兩人皆有茶書著述,也都對北苑貢茶加以改良,將之壓製成龍鳳圖案的精美蠟餅進貢,號稱「龍團鳳髓」,歐陽修有《龍茶錄後序》[2]極寫其貴重。
傳為唐代陸羽所撰的《茶經》中,推崇「類玉似冰」的越窯青瓷茶盞(展品1-1),認為越窯青瓷盞能夠增益茶色,使之更為青綠,這是茶色與茶盞搭配的美學[3]。由於建州鬥茶以白為尚[4],又注重點茶時翻湧的茶浪與水線,建窯黑釉盞(展品5-1)便能清楚地加以襯托。隨著建茶地位在北宋朝廷的抬頭,同時引發了茶色尚白的新流行,建安人點茶、鬥茶的風俗與使用的茶盞,也被奉為圭臬。蔡襄根據建州點茶的講究寫成《茶錄》一書,從器具一路談到點飲的方法,其中便談到:「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指的就是「建盞」。
「建盞」在文獻記載中,首見於五代至宋初陶穀所撰之《清異錄》:「閩中造盞,花紋類鷓鴣斑,點試茶家珍之。」1988年建陽水尾嵐遺址,採集到底部刻有「供御」的黑釉白點茶碗殘片(展品6-1),解決了建窯是否有「鷓鴣斑」(展品6-2)的爭議[5]。然而《清異錄》真正的成書年代,還有一些問題[6],因此暫時存而不論。
建窯所生產的「建盞」,從傳世建盞與文獻資料來看,其器形細節與釉色,是為了特殊的茶法設計燒製而成。碗沿下凹有接唇線,底稍寬且深,適宜注水擊拂,厚釉厚胎具有保溫性,釉色深黑映襯茶乳與水腳,因窯變而形成的銀斑及長芒,時人稱之為「鷓鴣斑」或「兔毫盞」,帶有文人筆墨趣味的聯想。
蔡襄向中央介紹了「建盞」,又不定期寄建茶給梅聖俞、歐陽修等好友品嘗[7],蔡、梅、歐陽等人都是門生滿天下的當朝士人領袖,這種充滿雅趣的品茗法,反映於彼此酬唱的詩中,成為士大夫階層的風尚。更由於蔡襄書法的盛名,《茶錄》手稿一度遭竊被盜版刊行,後來蔡襄又在英宗治平元年(西元1064年)重新將《茶錄》刻石傳世[8],建茶與建盞遂聞名於天下。
透過《茶錄》與蔡襄個人身處士大夫集團核心的交遊圈,茶色尚白的美學及建盞開始風行於士人之間,逐漸擴及於庶民[9],這樣的風尚到徽宗時代達到高峰。熊蕃《宣和北苑貢茶錄》記述徽宗對於茶法的講究,可說完全恪守蔡襄揭示的建安點茶標準。例如蔡襄談到建安民間決不在茶中加香料果脯,徽宗也不許;還將突變的建州茶種(全白的白茶)列為綱次之首,凌駕了原本品質最佳的龍團勝雪[10]。徽宗還自撰《茶論》二十篇,進行茶具的改良,對於茶碗的標準是「白毫條達者為上」,建窯兔毫盞依舊獨領風騷。
南宋的建茶與建盞
宋室南渡之際,北苑貢茶與建盞屢遭戰火摧殘,可以想見官焙、燒造都曾因政治上的顛沛流離與地方動盪,一度陷於停擺。從《宋史.食貨志》、《宋會要》與建安地方志等資料看來,高宗建炎(西元1127-30年)以後,中央與地方動亂不止,建窯歷經了一次覆滅與再生[11]。
高宗政府在顛沛流亡中,屢次停止北苑貢茶的進貢,一直要到紹興二十八(西元1158年)年才回復徽宗時的盛況。此後一直到南宋孝宗淳熙年間,北苑貢茶一直沿襲高宗時的規模,然而建茶的評價在南北宋之間已有升降[12],逐漸回歸碧色茶的審美標準[13]。日本榮西禪師兩次入宋(西元1168、1187-1191年),傳回日本的也都是綠色茶湯,可見一般民間、寺院,使用的多半是綠色末茶。
於此同時,建盞作為貢窯的地位也開始動搖。程大昌《演繁錄》卷11談到南宋中後期的情形:「御前賜茶,皆不用建琖,用大湯氅,色正白」「禁中大慶賀,則用大鍍金氅,以五色韵果簇酊龍鳳,謂之繡茶,不過悅目」(引自《格致鏡》卷51)。「繡茶」的風俗已不符合蔡襄、徽宗的審美標準,卻與南宋一般庶民喝茶喜歡加料(果脯、芝麻、薑鹽)的情形符合若節[14]。
然而在民間一般場合,建盞卻未受影響。由於器形設計適合點茶,宋人本就也拿它來喝草茶,許多提及建盞的詩文裡,與之搭配的都是綠色的茶末,而建盞的容量甚至也容納得下在茶中加料的風俗。南宋的茶書,大抵依據北宋茶書故事寫成,如南宋末期成書的《茶具圖讚》(西元1269年),還是以建盞為標準,插圖中可以明顯看到建盞的兔毫斑紋。
宋代詩文中的建盞與點茶
北宋仁宗至徽宗之間,士大夫談論茶的詩文,言必稱「北苑」、「兔毫盞」[15],此時是建盞及茶色尚白最流行的時期。茲舉數則宋代談及建盞的詩文以為說明:
北宋梅聖俞<依韻和杜相公謝蔡君謨寄茶>:「小石泉冷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對於梅聖俞等仁宗朝臣而言,建盞還是新鮮玩意兒。此句常被後世曲解為宜興紫砂,其實指的是用以點茶的建盞。
北宋蘇軾<水調歌頭>問大冶長老乞桃花茶:「已過幾番雨,前夜一聲雷,鎗旗爭戰建溪,春色占先魁。採取枝頭雀舌,帶露和煙擣碎,結就紫雲堆。輕動黃金輾,飛起綠塵埃,老龍團,真鳳髓,點將來。兔毫盞裡,霎時滋味舌頭回。喚醒青州從事,戰退睡魔百萬,夢不到陽台。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引自《品茶要錄》補)。此處是描寫用黑色建盞飲用綠茶的情形。
北宋秦觀<滿庭芳>:「雅燕飛觴,清談揮麈,使君高會群賢。密雲雙鳳,初破縷金團。窗外爐煙似動,開瓶試、一品香泉。輕濤起,香生玉乳,雪濺紫甌圓。」
北宋黃庭堅<滿庭芳>:「纖纖捧,研膏濺乳,金縷鷓鴣斑」,<西江月>:「兔揭(褐)金絲寶盌,松風蟹眼新湯」,寫的都是口鑲金邊的建盞。
南宋楊萬里<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蒸水老禪弄泉手,隆興元春新玉爪,兩者相遭兔甌面,怪怪奇奇真善幻。」說的是鬥茶技藝高超,令人聯想到《清異錄》中描寫的「生成盞」、「注湯幻茶」。
南宋陸游<入梅>:「墨試小螺看鬥硯,茶分細乳翫毫杯」、<閑中>:「活眼硯凹宜墨色,長毫甌小聚香茗」,都是把墨與茶放在一起吟詠賞玩。令人聯想到趙令塒《侯鯖錄》卷3的說法:「東坡與司馬溫公論茶墨。溫公曰:茶與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予曰: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堅,是其性同也。」蔡襄為建盞起「兔毫」的名稱,可能是來自於色紫與花白的兔毫筆。也因此兔毫盞得以與墨、硯等文房趣味相稱,登堂入室。
由於白色建茶難得且貴,除了鬥茶家與騷人墨客外,一般還是以草茶磨成末茶來點茶,研末與泡出來的茶都是綠色的。梅聖俞<答宣城張主簿遺鴉山茶次其韻>詩中列舉北宋著名的草茶:
「顧渚」亦頗近,「蒙頂」來以遐,「雙井」鷹掇爪,「建溪」春如葩。「日鑄」弄香美,「天目」猶稻麻。吳人與越人,各各相鬥誇。
其中也有建安所產的綠色草茶。如宋庠<新年謝故人惠建茗>:「左瀝沸香殊有韻,越瓷涵綠更疑空」,林景熙<書陸放翁詩卷後>:「冰甌雪盌建溪茶」,分別是以青瓷、白瓷喝建安所產的建溪茶。
綠末茶一直都沒有完全被茶色尚白的流行取代,青、白瓷類玉似銀的特性仍為人所鍾愛,因此看得到許多詠茶詩詞,色調仍是碧綠。陸游《劍南詩稿》卷3:「我是江南桑苧家,汲泉閑品故園茶。只應碧缶蒼鷹爪,可壓紅囊白雪芽。」說的是用青瓷杯飲雙井鷹爪茶,與絳紗囊進貢的北苑貢白不相上下。青瓷如北方耀州窯、南方龍泉窯,白瓷如北方定窯、南方景德鎮窯等珍品,也各自在宋代的不同時期,達到高水準的藝術成就。
元代茶法變化
南宋末年以降,點茶法重新受到煎茶法的挑戰。林洪《山家清供》質疑點茶的合理性:「茶即藥也。煎服則去滯而化食,以湯點之,則反滯膈而損脾胃。蓋世之利者,多採葉,雜以為末,既人又多怠於煎服,宜有害也。」元代雖然號稱還有點茶,但是加入了許多異族元素。如天曆三年(西元1330年)《飲膳正要》中,「蘭膏」、「酥簽」、「建湯」三種點茶法,前兩種都是加入香料與酥油甚至麵粉調成,只有最後一種還保留了宋代點茶的方式,宋代點茶法已經名存實亡。「全用葉茶,始自明時也」(《類聚名物考》)。
明代《八閩通志》追述,元代建州茶業與窯業都被課以重稅,官方又在武夷山新開茶園,逐步取代北苑貢茶[16]。民間也逐漸以泡飲取代點茶,元末王禎《農書》:「茶之用有三:曰茗茶、曰末茶、曰蠟茶。凡茗煎者,擇嫩芽,先以湯泡去熏氣,以湯煎飲之,今南方多效此。然末子茶尤妙,先焙芽令燥,入磨細輾,以供點試……南方雖產茶,而識此法者甚少。蠟茶最貴,而製作亦不凡。擇上等嫩芽,雜腦子、諸香膏油,調和如法,印作餅子制樣,任巧候乾,仍以香膏油飾之。其制有大小龍團、帶胯之翼,此品惟充貢獻,民間罕見之。」[17]末茶與蠟茶所使用的點試法,在王禎的時代已經「識此法者甚少」、「民間罕見之」,可以想見此時建盞無論是形制、尺寸或顏色,都已不再實用了。
點茶法東傳與「唐物」風潮
在元順帝《敕修百丈清規》(西元1335年)裡,保留了南宋時期的禪寺茶禮。這一套點茶的禮儀連同所使用的茶具,在13世紀後期隨著來華學禪的僧人回到日本,14世紀前期的日本文獻,便出現了「建盞」的身影[18]。14、5世紀來往於中日之間的貿易船,如1976年在韓國新安郡海域打撈的沉船上,即有不少有使用痕跡的建盞以及器形相似的茶碗,作為輸出貿易品。15世紀以降,明朝政府與足利幕府的朝貢貿易,大大充實了茶碗精品的庫藏。這些「唐物」被當作身分地位與品味的象徵,在早期的「書院茶道」中為權貴人士所追逐、使用。
直到將軍足利義政(西元1436-1490年)的時代,由於「唐物」取得不易,對於典雅氣派的講究也徒具形式,逐漸失去了「茶禪一味」的本質。村田珠光於是整理出一套新的「草庵茶道」,並在接踵而來安土、桃山時代的動亂中,透過弟子武野紹鷗的傳承,在千利休手中發揚光大,而成為今日日本茶道的內涵[19]。
「草庵茶道」並不講究茶碗的華麗典雅,而更品味器物本身的純樸風情,村田珠光便曾使用福建同安、汀溪窯系的青釉劃花茶碗,茶碗本身胚胎較粗、釉色不勻、刻紋不整,屬於次級的唐物,卻別具風味,日人稱之為「珠光青瓷」。此外,古瀨戶天目、日本自行創燒的茶碗,也在草庵茶道中使用。
三、建盞的燒造與建窯窯址
關於建窯窯址的年代,首先是1977年在蘆花坪發掘的四個探方(77JLT1-4)清理岀的一條龍窯,窯床底有北宋太宗至道(西元995-97年)元寶一枚、堆積層有神宗元豐(西元1068-85年)通寶一枚與正面「黃魯直書」(即黃庭堅,西元1045-1105年)背面「法一本」陶牌一塊。從定年依據上,目前只能將該窯上限定為神宗元豐年(西元1068年起)之後。黃庭堅法書傳譽民間,時代理應更晚。
由於1988年出土發掘的十座龍窯還沒有詳盡的報告書,因此只能從工作隊人員的簡報與相關論述中,稍微整理十座龍窯的情形(編號92SJY1-10):
元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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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6青白 |
宋末元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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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7黑 |
宋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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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1黑 |
Y2黑 |
Y9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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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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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3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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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4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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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早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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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8青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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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 |
Y5青 |
Y10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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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Y2.4.9的情形在文獻資料中不詳,因此暫時存而不論。
唐至五代窯室用土坏,宋元用磚築,Y5與Y10發掘的還是青瓷,因此被認為是五代的窯址。其中較引人注目的是疊於Y10之上的Y8,雖然已經全用匣缽裝燒,但器形上卻還未發展完全:淺腹圈足、盞有敞口與束口兩種,有大中小三種器形,施釉不及底、釉薄而無滴珠、光素無紋、黑釉有時呈醬色。和建盞典型束口碗比較,此時的碗形仍淺、已經看得出折邊與施釉不及底的特色,但釉薄而無窯變紋,還未見鷓鴣斑或兔毫紋。
Y8的時代剛從青瓷過渡到黑瓷,還沒有發展出適合點茶的深腹,可能只是點茶法流行之初,地方試作的初期茶盞。Y8與其下的Y10被認為是五代至北宋早期建盞剛剛出現的作品,其特色(低淺氅形、薄釉無紋)可作為建盞初期特色的參考。
前述1977年在蘆花坪發掘出的龍窯,定年為北宋神宗元豐年間以後,窯積預測總數可燒作三萬件以上。但大路後門山的Y1與Y3,是出土窯址中規模最大的,估計可裝燒十萬餘件。且Y1、Y3均有「進琖」墊餅,推測Y1、Y3應該屬於建窯燒造最鼎盛的年代。顧文璧先生從程大昌(西元1123—1195年)《演繁錄》等資料中,認為建窯作為貢窯的鼎盛期在北宋徽宗政和二年(西元1112年)到南宋孝宗乾道六年(西元1170年)的六十年間。出土進琖、供御銘文的陶片,經分析後發現御用建盞比被認為是南宋以後的建盞燒成溫度低,因此被學者認為是較早期的作品[20]。
Y8可作為建盞上限的器形參考,而Y6與Y7的相疊,剛好是黑建到元代青白瓷之間的過渡,或許可以作為建盞下限的標誌。Y6燒制的青白芒口印花瓷器與窯具,與元代德化窯屈斗宮相同;此時閩地的窯業重心已從建陽系的黑瓷移向德化系的白瓷[21]。
雖然從Y7與Y6窯址還不能確定元代是否仍繼續燒造建盞,但就茶法資料而言,元人的點茶與茶色所尚,與南宋已經大不相同,建盞生存的空間受到限縮,也少見士人吟詠建甌。因此認為,就算元代建窯還有生產,其規模應該不大。
四、傳世「天目」茶碗
傳世的建盞或各窯茶碗精品,因品質、釉色的不同,在日本有「曜變」、「油滴」、「禾目」、「灰被」(展品5-3)、「烏盞」、「玳瑁」、「虎皮」、「木葉」(展品8-10)等種種名目,其實包含了陸續從中國進口的建窯曜變盞、鷓鴣斑碗、兔毫盞、建窯系諸窯品質較次的兔毫盞、黑釉碗、北方的窯變黑釉碗、吉州窯的虎斑盞、木葉盞等。由於浙江天目山被視為禪宗的源頭,而建盞類的茶碗傳入日本時又是用於禪修,因此建盞與仿建盞器形的茶碗,日後遂被統稱為「天目」。
建盞最常見的束口碗,也就是日人統稱的「天目」器形,有其共同特徵。從傳世建窯珍品與窯址標本進行比對,此種束口碗高約6.5-7公分、口徑12-12.5公分,深約5.5公分以上,圈足外徑約4公分(窯址出土的墊餅大致說來有直徑4、7公分兩種)。其特色包括:鑄鐵色的胎、厚釉有滴珠、施釉不及底、圈足旁有輕微刀痕、口緣有一小道折沿且多為芒口、口徑與圈足比約3:1,器身向上平直收攏,與其他撇口、斂口、敞口碗相較為深。
北宋後期至南宋初期的墓葬,出土的多半是較為低淺的撇口、斂口、敞口碗;但南宋中後期的墓葬,出土則以典型的束口碗為多。此種器形大約定型於南宋,可見於建窯蘆花坪窯址與Y1、Y4、Y9窯址。其他建窯系窯址,如福建浦城窯、光澤窯、遇林亭窯、茶洋窯、較晚期的建陽白馬前窯、閩侯縣南嶼窯、福清市石坑窯等,多半依循其規格,但製作比較粗糙。
除了建窯系產品之外,仿建盞器形或釉色的茶碗,還可見於南方浙江龍泉窯、江西吉州窯、四川塗山窯、北方陜西耀州窯、河南磁州窯、河北定窯系等地區。其中吉州窯實驗出多種極具創意的作品,如利用鹼水沾粘葉片、燒成後在碗底留下葉脈紋路的「木葉盞」、在碗底印出剪紙漏花圖樣的茶盞等,富含地方特色。北方磁州窯、耀州窯則仿製出具琉璃光澤的銀色窯變斑點[22],學者稱之為「北方天目」。今日品質絕佳的各窯天目茶碗,多半流傳於日本,保存良好、收藏源流完整,有的還被指定為重要文化財,在異鄉落地生根,成為日本茶道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五、結語
本次《宋代茶盞特展》,展出藝術史研究所收藏之盞、碗、水注、盞托等茶具,包括專為點茶設計的建盞、建窯遺址留存的匣缽與墊餅、考古上別具意義的鷓鴣斑破片、吉州窯黑盞及木葉盞破片、北方磁州、耀州窯破片、在日本茶道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福建同安窯珠光青瓷碗、晚唐五代越窯系青瓷碗、台灣海峽打撈上岸之越窯系青瓷碗、宋代耀州、龍泉窯青瓷碗、南方景德鎮青白瓷盞等佳品,希望能藉由點茶法的說明及茶盞鑑賞,略窺宋人飲茶的風尚,體會生活在歷史中的流變。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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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伯富編,《宋代茶法研究資料》(京都:東方文化研究所,1941)。
[1] 蘇軾〈葉嘉傳〉為建茶所作的擬人化傳記:「卿司朕喉舌,而以苦辭逆我,餘豈堪哉。……臣雖言苦,久則有效,陛下亦嘗試之。」〈和錢安道寄惠建茶〉:「……建溪所產雖不同,一一天與君子性。縱復苦硬終可錄,汲黯少憨寬饒猛。草茶無賴空有名……體輕雖復強浮泛,性滯偏工嘔酸冷。」多次談到建茶味苦硬的事實,不同於一般草茶。《太平寰宇記》卷101建州土產記載:「茶經云,建州方山之芽及紫尹片大極硬,須湯浸之方可碾,極治頭痛。江東老人多味之。」 《品茶要錄.後論》說得最清楚:「昔者陸羽號為知茶,然羽之所知者,皆今所謂草茶。何哉?如鴻漸所論蒸筍並葉、畏流其膏,蓋草茶味短而淡,故常恐去膏;建茶力厚而甘,故惟欲去膏。」建茶研碾成末的特性,最適點茶法的發展。
[2] 「茶為物之至精,而小團又其精者,錄序所謂上品龍茶者是也。蓋自君謨始造而歲貢焉。仁宗尤所珍惜,雖輔相之臣,未嘗輒賜。惟南郊大禮、致齋之夕,中書、樞密院各四人共賜一餅。宮人剪金為龍鳳花草貼其上,兩府八家分割以歸,不敢輾試,但家藏以為寶。時有佳客,出而傳翫爾。至嘉祐七年(西元1062年)……始人賜一餅。余亦忝預,至今藏之。余自以諫官……至登二府,二十餘年,纔一獲賜。」可見其珍貴。
[3]《茶經》中〈四之器〉:「碗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綠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
[4]關於建州「白茶」,宋子安《東溪試茶錄》談到建州茶的分類:「茶之名有七,一曰白葉茶,民間大重,岀於近歲,園焙時有之,地不以山川遠近,發不以社之先後,芽葉如紙,民間以為茶瑞,取其第一者為鬥茶」,所指與《宣和北苑貢茶錄》:「今上(徽宗)親製茶論二十篇,以白茶者與常茶不同,偶然岀,非人力可致,于是白茶遂為第一」、徽宗《大觀茶論》:「白茶自為一種……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有者不過四五家,所造上於兩、三胯而已」均相同,應為突變的白葉茶種。然而此種白茶甚為稀有,僅於徽宗時充頭綱貢茶用,難以引起蔡襄所謂「茶色白」的流行。關於建州「茶色尚白」,請參見前註1,由於建州茶味苦,經多次蒸輾、葉綠素褪去後仍不失風味,茶末顏色較淡,故稱之「色白」。陸游《入蜀記》卷1:「建茶舊雜以米粉,復更以薯芋,兩年來,又更以楮芽,與茶味頗相入,且多乳。惟過梅則無復氣味矣。非精識者,未易察也」,可推知建茶茶末為白色的情形,非指建州所產全為白葉茶。
[5]曾凡在〈建窯考古發掘的新發現〉(收錄於《中國美術全集》陶瓷.宋代下集)文中,談到1988年建窯水尾嵐遺跡(非窯址,被推定為倉庫)發現鷓鴣斑建盞殘片,足底有「供御」二字。殘片的口徑比一般建盞大,且白色的鷓鴣斑並非窯變的結果,而是在黑釉上點上白彩燒成。
[6]根據王國維先生的考據,《清異錄》有許多陶榖卒後的記事,甚至稱宋太祖之諡,不可能出於陶榖之手。此外,從建窯窯址發掘結果來看,在陶穀生平的年代,建窯應該還處於從青白瓷過渡到黑釉的階段;所描述的「漏影春」、「注湯幻茶」等茶戲,也應該都是點茶法發展完備以後才出現的技藝。最後,《清異錄》中主要關於茶的記事收錄於<蕣茗門>中,其中包括了傳為唐代蘇廙所寫的<十六湯品>。然而<十六湯品>的內容,如高橋忠彥先生的考據,已經全是點茶法而非煎茶,故應該是在點茶法高度完成後的著作,至少不可能是北宋初年的作品。相關研究,請參見謝明良〈《清異錄》中的陶瓷史料〉,《故宮文物月刊》16:10,1999年1月,頁76-87。
[7] 如梅堯臣〈得福州蔡君謨密學書並茶〉詩:「茶開片夸展葉白,亭午一啜驅昏慵」。
[8]《茶錄》後序:「臣皇祐中脩起居注奏事:仁宗皇帝,屢承天問,以建安貢茶并所以試茶之狀。臣謂論茶雖禁中語,無事於密,造《茶錄》二篇上進。後知福州,為掌書記竊去藏藁,不復能記。知懷安縣樊記購得之,遂以刊勒行於好事者,然多外舛謬。臣追念先帝顧遇之恩,攬本流涕,輒加正定,書之於石,以永其傳。治平元年五月二十六日,三司使給事中臣蔡襄襄謹記。」
[9]民間風靡白茶的情況,可以從宋子安《東溪試茶錄》略窺端倪(參見前引註4)。建州除了蠟茶之外,也出產一般草茶,北宋時還不算前三名的茶產區,但在北宋末期產量激增。
[10]《宣和北苑貢茶錄》:「初,貢茶皆入龍腦,至是(宣和二年,西元1120年),慮奪真味,始不用焉。蓋茶之妙,至(龍團)勝雪極矣…然猶在白茶之次者,以白茶上所好也。」「今上(徽宗)親製茶論二十篇,以白茶者與常茶不同,偶然出,非人力可致,于是白茶遂為第一。」
[11]《八閩通志》卷85記載:「建炎二年(西元1128年)九月,建州軍校張員等作亂……是年六月,建州卒葉儂等作亂,寇福州陷之。……四年三月,御營將軍楊勍叛,由浙入閩。六月,勍等焚建州。七月……建州民范汝為作亂,命統制李捧收捕。……(紹興)二年正月(西元1132年),韓世忠圍建州拔之,汝為自焚死。」《宋會要.食貨》卷32記載:「(紹興元年)五月十二日......本路都大巡茶使臣二員,舊來建安縣界置司。昨因建州兵火殘破,移往福州置司,今來建州收復日久,自合依舊,兼於產茶州軍近便,可以巡察私茶,從之。」
[12]《鐵圍山叢談.卷六》:「政和(西元1111-1117年)間,且增以長壽玉圭。……大抵北苑絕品,曾不過是,歲但可十百餅。然名益新,品益出,而舊格遞降於凡劣爾。」民間也對建茶品質下降有所警覺。陸游《入蜀記》卷1:「建茶舊雜以米粉,復更以薯芋,兩年來,又更以楮芽,與茶味頗相入,且多乳。惟過梅則無復氣味矣。非精識者,未易察也。」
[13]南宋後期陳鵠《耆舊續聞》卷8:「今自頭綱貢茶之外,次綱者味亦不甚良,不若正焙茶之真者已帶微綠為佳。近日士大夫多重安國茶,以此遺朝貴,而夸茶不為重矣。……今諸郡產茶去處,上品者亦多碧色,又不可以概論。」
[14]北宋時代開始,北方即沿襲唐代煎茶加料的傳統,如梅聖俞詩:「造成小餅若帶袴,鬬浮鬬色頂夷華……此等莫與北俗道,只解白土和脂麻。」白土指鹽,北地喝茶加入芝麻、鹽等。蘇軾〈次韻周穜惠石銚〉:「薑新鹽少茶初熟,水漬雲蒸蘚未乾」也是。
[15]>在日本學者小林太市郎先生〈建盞と>詩文〉、高橋忠彥先生〈宋詩より>見た>宋代の>茶文化〉的研究裡,列舉了許多與建盞有關的詩文資料供參考。前者收錄於《東洋陶瓷鑑賞錄:中國篇》(東京:便利堂出版,1950年),頁166-187;後者收錄於《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115期,1991年3月,頁61-118。
[16]乾隆時,查慎行〈御茶園歌〉:「宣和以來雖遷驛,場未官設民不煩。元人專利極細瑣……大德三年歲己亥,突於此地開茶園。」(《福建續志》卷10,乾隆34年、西元1769年)。《閩小記》:「至元設場武夷,遂與北苑並稱,今(清代)則但知有武夷,不知有北苑矣。」(《福建通志》卷4,西元1922年)。《建甌縣志.卷七.名勝鳳凰山》(西元1929年):「北苑…至明盡革。武夷,宋時尚未甚著,至元始移官局於彼,蓋武夷漸興而北苑漸廢矣。」
[17]《學山錄》卷二(蘭林藤原明遠著)丘瓊山云:「……唐宋用茶皆為細末,製為餅片,臨用而輾之……今世惟閩廣間用末茶,而葉茶之用遍於中國,而外夷亦然也,不復知有末茶矣。」
[18]在日本文獻中,建盞首見於金澤貞顯(元弘三年以前、西元1333年)的書狀104號;曜變首見於基於元慶二年(西元1320年)本所作的貞治四年(西元1365年)佛日庵公物目錄:「鎌倉御所入御之時,御引出物,貞治元年(西元1361年)十一月廿九日。」此外,建盞也進入日人的繪畫中:本願寺三世覺如(西元1270-1351年)日記、《慕歸繪詞》第五卷第三段,該繪卷於觀應二年(西元1351年)六月完成。
[19] >相關研究,請參照奧田直榮〈天目〉、林左馬衛〈天目喫茶通考〉、佐藤豐三〈天目と>茶〉等研究。收錄於德川美術館、根津美術館編《天目》(東京:德川美術館、根津美術館,1979年)。
[20]陳顯求、陳士萍〈建盞珍品的研究〉,《景德鎮陶瓷學院學報》12:4,1991年。
[21]元代蔣祈《陶記》(考據為西元1322-25年間寫成)雖然提到景德鎮衰落的原因,其中有「臨川、建陽、南豐」的競爭;《景德鎮陶瓷錄》卷七也說:「建窯:……始於建安,後遷建陽,入元猶盛。」然而從考古資料中我們發現,建陽原本燒造建盞的遺址,入元後紛紛轉燒青白瓷,品質不佳。因此學者認為,此處所指的建陽建窯,應該是今建陽市莒口鎮華家山窯所燒造的青白瓷,不再是生產黑釉茶盞的建窯。
[22]北方油滴天目由於以石炭為燃料,在氧化焰中燒成,因此釉色偏紅褐、油滴帶點金色,被稱為「紅油滴」;南方建窯以柴薪為燃料、在還原焰中燒成,釉色偏青黑、油滴呈灰銀色。請參見小山富士夫〈天目〉,收錄於氏編《天目》(東京:平凡社,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