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先生上次返台請吃飯的時候,齊邦媛老師突然問我: 「慶明,你叫林先生:『老師!』,你上過她的什麼課呢?」
面對滿座的真正上過課,或由她指導過論文的「正牌」學生,我只有老實的回答:
「我沒有正式上過林老師的課,但林老師是我童年時的文學啟蒙『老師』,我後來決心第一志願讀中文系,也多少受到她的影響!」
我是被父母戲稱為:「吾家的文學少年」而度過幸福童年的,當時最得意的事情,是遍買又遍讀了東方出版社與啟明書局的所有的兒童與青少年文學作品。日漸成長而開始往所謂世界名著泛濫之後,就漸漸的忘記了自己在當時閱讀的是哪些書籍。但在那廢寢忘食、神魂顛倒的歲月裡,很怪異的竟然只有一位編寫者的名字:「林文月」,深印於我童稚的心靈。林先生一定沒有想到她在二十幾歲時改寫的文學名著與偉人傳記,竟然啟發了我一生的文學興趣與鑑賞品味‥‥‥ |
就在整理林文月先生的捐贈以作展出的準備之際,我發現了我所以會只記得林先生名字的緣由:她所改寫的文學作品,原來竟是我青少年代最喜愛的《基督山恩仇記》與《小婦人》;《茶花女》雖然不是我的最愛,但那淒美哀感的境遇與愛情,確亦強烈的震撼了我的天真心性。而三本傳記:《聖女貞德》、《南丁格爾》、《居禮夫人》,她們三人,對我而言,更都是神聖的存在。父親的醫學背景與對科學研究的興趣,使他一直崇拜居禮夫人與南丁格爾,無疑亦影響了我對她們的感覺。但對宗教與神祕精神經驗的好奇,卻更使我對聖女貞德著迷。這些作品與人物,後來我自然都反覆的讀了中譯或英譯的更完整的版本,甚至都看過改編和拍攝的電影;但基本的印象,卻是早已奠定,規範了我的價值取向和處世態度!我不禁要反過來想:會去編譯、改寫這些作品與傳記的林先生,在她的選擇中,又反映了何種性情?何種胸襟?(這是以前所沒有想過的!)
|

 |
  |
 |
中學時代,有三本書決定了我走向就讀中文系之路,一是初二讀了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一是高一讀了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還有就是高二時讀了夏濟安主編林文月等著的《詩與詩人》。前兩本書使我親近中華文化與傳統思想;但後者卻直接引領我走向中國文學的研究與評論。林先生的五篇論文在知人論世的詮釋裏所反映的洞明世事,鍊達人情,尤其使我嚮往。我還記得我還拿了這本書上的這些文章,向經常出入我們家的一位父親的年輕同事說:「你不覺得能有這樣的見解,能寫這樣的文章,其實是很捧的事?這就是我想做的!」
|
我還記得那本書的素樸的封面:白底上除了黑字的書名,編、著者之外,就是一小塊黑痕般的漢代畫像磚的圖案。林文月先生是我當時的典範人物,但除了白紙黑字,我對她沒有印象。當時的書後並不附著者的相片,那是文星叢刊之後才有的習慣。面對著提 供展出的,林文月先生大約是她在編寫撰著我所耽讀的那些故事與論文年代的,一張她站在台大講台上講課的照片;我在當時真的「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先生」!是聖女貞德的神祕熱情+居禮夫人的聰慧專注+南丁格爾的溫柔慈悲‥‥‥?我不禁想起,那已是我自己已然教書多年之後的一班中文系的畢業專刊上,同學們寫著他們對上課中老師們的印象。有人寫著:「坐在教室裡,看著講課中的林文月老師,覺得真是風華絕代!」自然我聽過林先生的學術演講,但卻是錯過了聽她講課的機會!她的授課風貌是我所不知道的,只有這張照片可以想像了‥‥‥ |
 |
真正「見到」林文月先生,是就讀了台大中文系,進第四研究室找葉慶炳老師之際。不算寬敞的第四室,不但放置了「四部備要」的集部,而且是五位先生共用,當中靠著中庭窗戶的一張書桌,其實是鄭騫(因百)和葉嘉瑩(迦陵)兩位老師對向合用,當時鄭老師在國外,所以葉慶炳老師也用那張桌,由於門口有書櫃屏風遮蔽,右手邊的另一張較小也較隱蔽的書桌坐的是王保珍先生;林文月先生的座位,是左手邊靠牆的另一張小書桌,事實上是當著門口通路,林文月先生一直在那張小書桌,背門而坐,直到榮休為止。 |
這個研究室最熱鬧的時候是七位教授合用。在那裏還能夠讀書寫作,還真需要定靜功夫。那天我一進門,正好葉老師在,林先生正埋首寫作,被我驚擾而抬頭來,葉老師就對我說:「柯慶明啊,這是我們系的才女,林文月先生!」我一方面驚異她的年輕;一方面脫口而出:「啊!我讀過您的好多文章!」然後囁嚅不知以繼‥‥‥ 由於幾門我最有心得課程的任課老師:大一葉慶炳老師的中文系「國文」,大二、大四葉嘉瑩老師的「詩選」、「杜甫詩」,大三、大四鄭騫老師的「蘇辛詞」、「元明戲劇」,都用第四室,而我一直有課後纏住老師繼續討論的習慣,所以我就成了進出第四室的常客。少不更事的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既妨礙了任課老師需要的休息;其實也干擾了其他先生的工作。每每在我固執己見,轉不過彎來時,(大概是已被干擾了的)在旁聽到談話的林先生,會突然用一兩句精要的話語,猶如撥雲見日的插入指點,於是我豁然而解,心悅誠服‥‥‥
這些經驗加上早年的閱讀,始終使我認為林文月先生之所以為「才女」,就是其天生穎悟,聰慧特出的自然表現而已。但是在展出前檢視著她所珍藏,大三上鄭因百老師的「詞曲選」「陶謝詩」的課後整理心得的筆記。看著那用工整娟秀的筆,寫得滿滿三大本,不但記老師上課的要點,更將自己聽講的引申,閱讀的體會,一一記下,寫成完整的論述;突然覺得它們的珍貴不僅是鄭老師的紅筆批點,師弟兩人彼此激盪,相引相生的慧見巧思;而更在林先生的好學深思、專注用心。難怪一起檢視的淑香要讚歎:「這真的是台大學生的模範!」
正如我有許多年,天經地義般的視臺靜農老師就是「智慧長者」;壓根兒也沒想過他也當有過徬徨少年時;即使畢業後留系當第三室助教起,不知不覺已是三十餘年,我想到的林文月先生一直是「老師」。看了她的筆記,知道了她作學生時的用功。看到了她這時期的照片,才發現她也有天真可愛,甚至頑皮的一面。尤其一張大一的半身照,被特藏組的夏麗月主任宣稱為「像電影明星一樣」的,流漾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氣質,用敻虹的詩句:「在最美的夢中;最夢的美中」,恰是最好的形容。我才突然醒悟聖女貞德,也可以是美麗的,於是想起少女時期的殷格麗‧褒曼所扮演的貞德,其實真是秀外慧中!林文月先生的碩士照亦給人類似的感覺‥‥‥ |
 |
我自己是台大中文系最後選修學士畢業論文的人之一;因此我對林文月先生的學士論文手稿特別有興趣。(她的碩士論文,則已被印成「台大文史叢刊」之一了!)但是有趣的是這份存稿是三手抄成的;有林先生的筆跡,亦有當時還是男友的郭豫倫先生的筆跡,還有妹妹林文仁的筆跡。真的是一份充滿了愛情與親情的手稿! 在畢業論文還是必修的時代,原本一定是交給成績股查存,若干年後銷毀。以鄭因百老師謹守規矩的個性,一定照辦如儀;但又愛惜學生的心血,才又由他們自行抄存。我那時因為已是只算兩學分的選修,加上早已超修了二十幾個學分,所以在原訂的七部分只完成了四部分,卻已連附錄近四十萬字,來不及完成下,就義無反顧的先去金門當兵了。因此,通達的臺老師就只給了成績,卻將原稿留到我返系任助教後,才交給我繼續修改,所以我反而不知道得自行抄存的故事。 |
八九萬字的論文,在只能一一手抄的年代,其實是苦工。淑香看了說:「這就像托爾斯泰夫人反覆為托爾斯泰抄謄《戰爭與和平》的手稿一般」;我說:「郭師丈贏得林老師佳人芳心,良有以也!我們的弟弟妹妹,大概也不會為我們這樣的抄稿子吧!」其間所蘊蓄的情意,自然也是我們所不知道的。 |
 |
看著林文月先生的家庭照片:抱在母親的懷中,襁褓中的她仰天而望,若有所思,不知想的是什麼?她真的是像母親的!坐在並立在門口的外公外婆連雅堂夫婦的邊,稚齡的她回頭而望,她察覺了什麼?發現了什麼?她的原生家庭可真是人丁旺盛:有眾多的兄弟姊妹,不知是什麼滋味?她和郭先生所締結的核心小家庭,卻真的是一男一女兩個恰恰好。看著林老師和郭師丈充滿柔情蜜意,相依相偎的合照;讀著郭師丈所寫<林文月的希望>的短文中說:他們的一雙兒女,才是林先生的寶貝!想起林先生說起抱著女兒批改作業往事的情景,不禁莞爾‥‥‥ |
 |
|
一九六九年得國科會補助前往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任研修員,無疑是林文月先生一生事業的轉捩點:她因而寫出《京都一年》,走上了漫長的散文創作之路;她因此走向唐代對日本平安朝影響的比較文學研究,因而開始了《源氏物語》等日本古典文學的翻譯工作---從前我們總以為這是她小時候在上海日租界受的是日文教育的結果。看到展出的這時期她在京都寫給臺靜農老師的書信,才知道臺老師竟是背後的推手,連正倉院都是他託友人帶她去的!她和齊邦媛老師的要好,是我們所熟知的。但好到會鄭重其事發傳真函來談加州的天氣,則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這封沒有事,只是談天氣,卻隱隱約約的曲達了生活與心情的尺牘,其韻味絕似晚明小品而自有女性特殊的細膩,想是興會神來之筆! |

|
|
回想當時大家以「道旁兒」鼓舞人家無休無止跑馬的姿態,慫恿林文月先生翻譯《源氏物語》,真的是說風涼話容易;幾曾想過千里蹞步一路走來的辛苦?六十六個月的沒有間斷的連載,這是多大黃金歲月的質押與投注!但林先生不但以其非凡的毅力做到了,而且做的那麼好!我是喜愛豐子愷的散文的,但卻覺得他的翻譯,情韻不對。他們在譯筆上的差異,使我真正體會到語言風格,正如美感情韻,不只有雅俗,亦是有男女的。林先生的情性近似,所以譯來格外傳神。 |
|
|
然後是二十二個月的《枕草子》,以及《和泉式部日記》,還有《伊勢物語》──我們只是饕客一般坐等享用,我什麼時候又知道調理大餐的句句,甚至字字皆辛苦?《源氏物語》後來因為重新頁頁修訂,而有一帖手稿留存;《伊勢物語》則因為郭師丈的提醒而有全部的手稿和插畫留存,真是幸事!近期以中日文撰寫的散文手稿亦得保留,還包括林先生撰寫《飲膳札記》所依據的菜單。 |
|
|
|
林文月先生擅於素描,這是我們早都知道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她亦長於工筆的仕女畫。用她所教的「陶謝詩」一課為喻,素描是她的陶淵明一面;仕女圖是她的謝靈運一面。她的散文亦時有陶令的疏朗韻致,而平安朝文學的譯筆則頗多謝客的緻密華美。我以前並不太相信一人而可以有冷筆熱筆之分,如林先生論楊衒之的撰寫《洛陽伽藍記》,我現在看到了文學與繪畫的一律。林文月先生在文藝美感的兩面性,則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 |
 |
|
|
林文月教授應邀將她的手稿留交台大總圖特藏組典藏,她卻很慷慨的連同她的仕女畫、素描、個人與家族的照片,書籍的各種版本,連同連雅堂先生以墨筆題書的詩籤等珍貴的文物一起捐贈了。台大總圖書館將在四月十二日上午九時半在五樓特藏資料展覽區剪綵開展,一直到六月三十日止。十二日開展後,十時起並將在總圖地下一樓邀請齊邦媛、方瑜、張淑香、陳明姿四位教授,以「談林文月教授與她的文學事業」為題舉行座談。另外亦將由柯慶明、何寄澎、朱秋而三位教授,分別於四月二十五日、五月九日、五月二十三日下午二時半在總圖以林文月教授的文學研究、散文創作、日本文學翻譯為題作三場演講。展出期間總圖多媒體中心亦將播放《人生採訪‧當代作家映象
林文月》錄影,歡迎各界人士參觀與參加! |